她们在这屋里一齐用饭。几人又挪到那头去。冯妈上前问:“叫不叫三姑娘过来吃?” 琴太太向窗外望一眼,“湿漉漉的,路上滑,不好叫她了。” 可见琴太太“体贴”人的方式也各有不同,到底也分个内外亲疏,但也是人之常情。 饭毕雨停,云翳渐散。月贞心里记挂着那口井的事,回房搽了些药膏子,睡在床上问珠嫂子。珠嫂子倒是听见底下人议论,说法与巧兰一样,玄妙得很。 她是不信邪的,只觉那梦做得怪,想去向了疾打听,又顾忌着脸上没好,不能给他看见,因此耽搁住没问。 耽搁两日,阖家启程回钱塘。还是那些车马,不载亲戚,宽裕许多。了疾陪着霜太太一辆马车,琴太太与惠歌共乘,巧兰芸娘皆是夫妻对坐。独月贞领着白捡来的儿子,心烦意乱大眼瞪大眼地在马车内颠簸。 元宝因别爹娘,哭得眼圈红红的,现下还兜着一泡眼泪,偷偷抬眼瞄月贞,有些怕她似的,一只手抠着座上的褥垫。 半晌无话,月贞掀着帘子朝窗外一撇,语调轻盈高傲,“你怎的不喊我?” 元宝怯生生地抽两下鼻子,“喊什么?” “喊娘呀。我从今往后就是你娘了。” 元宝一听这话,嘴一瘪,泪一滚。不知他爹娘在家对他说了些什么,再不像头回见面似的嚎啕大哭,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。 抽得月贞心软了,想那么小个孩子,也不是他非要认她做娘的。算起来,两个都有些冤枉。她便有些不甘愿地朝他张开臂,“你过来,我抱着你,路上颠,仔细给你颠下来。” 元宝穿着件新裁的圆领袍,果然像个官贵人家的小公子。他在座上挪动着屁股,袍子扭得乱糟糟,总算挪到月贞身边,仰头将她望着,“你往后做我娘,那我自己的娘呢?我是不是再见不着他们了?” 月贞扯扯他的衣袍,抬胳膊将他搂着,“一门子亲戚,见是见得着的。” 这话不过是哄孩子,琴太太的意思,既然过继过来,就是他们左边李家的子孙,给了他亲爹娘一笔银子,往后还是少见为好,免得拉拉扯扯的不干净。 月贞不忍告诉他,到了别人家,从前的家就不再是家了。她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。但她依然笑着,在一掠一掠的太阳里,维持着与生俱来的天真。 归家到门上,两宅的人各自分散。两扇朱红大门当中隔着数丈院墙,月贞领着元宝先下马车,在人堆里眺望,总算也望见了疾跳下车来。 了疾不日就要回庙里去了,这一眼像是分别,月贞蓦地有些眷恋难舍,不由得把元宝的手攥得紧了些。 她牵着这只小手,名副其实地成了对孤儿寡母。总觉得从少女到寡妇这当中,欠缺了一段故事,一大半的光阴。 那光阴凝聚成一块漆黑的牌位,供奉在屋里。月贞没两日便搬回大爷先前的屋子里住了。 与她新婚之夜大不一样,那张磕死她丈夫的八仙桌被抬了出去,整间屋子换了格局。暗红的家私统统变成了一水的黑,只得多宝阁上陈列的瓷器古玩有零星青白的颜色,连那片猩猩毡门帘子也换成蟹壳青。 月贞吩咐新添给她的小丫头,“方才过来时看见园里的黄月季开得好,一会去折两支回来插瓶。” 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,大爷的牌位倒变得熟悉了。她走上去上了香,牌子上刻的名字成了她的印章,她笑着摸了摸。 珠嫂子走进门来喊她,“东西叫丫头收拾,你快些,今早要领着元宝去拜见老爷。鹤二爷已经过来了,在老爷屋里等着呢。” 月贞一霎又惊又喜,回来钱塘两日了,他竟还没回庙里去。她背着身在长长的供桌前笑了,回首又匆匆敛了那抹笑,“他来做什么?” “太太不是要给元宝改名字嚜,他是出家人,起的名字压得住。他拟了几个字来,要你拣,拣定了好去给老爷磕头。” “元宝呢?” “元宝给奶妈先带去了,就等你呢。快着些,阖家都在等你。” 月贞进卧房里掠云整鬓一番,与珠嫂一并往大老爷屋里去。甫进门内,听见正屋里在说说笑笑,隔着一片天井,数惠歌的声音最清亮,“爹,你今日可好些了么?还认得女儿不认得?” 冯妈代答:“怎么能不认得三姑娘呢?咱们老爷好的时候是最疼三姑娘的。” 恰好月贞进屋,看见惠歌脸上微微一笑,不见几分高兴。都是哄人的话,大老爷最疼的是渠大爷,谁都晓得。 大老爷的四轮倚给推在上首,与琴太太隔案并坐。他还是那样子,比先前又瘦了些,张着黑洞洞的嘴,一颗牙滑稽地挂在上龈,哈喇子淌了满襟。月贞看着有些反胃,忙把眼稍稍转开。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