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脚步声,抬起头,女人见了他,不过颤颤巍巍喊一声“阿齐”,眼泪便争先恐后地往下掉。 不知道透过他,是究竟看到了谁。 是了。 她从不和他分享哪怕半点有关这个家庭、她未能成婚的丈夫的回忆,却只会在这样的时刻,要求他共享这份悲伤。 可他早已经度过了自己这道坎。 他的悲伤只是为自己错失的家庭情分,既然已经错失了,再哭,已经没有意义。 “你为什么不哭?阿齐,”他的母亲却还问他,“死的是你爸爸,你为什么能一滴眼泪都不掉?” 这一问令他发笑。 仿佛下午时,那点无足轻重的哀切,都在这一声笑里消散殆尽。 他甚至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。 甚至走近沙发,蹲下身,捂住女人冰冷的双手,一字一顿,轻声地问:“妈,为什么我的爸爸,从来没有陪我吃过饭,陪我玩过皮球、看过电视?” 女人的哭声僵在半路。 断得突兀,没了下文。 而他松开手。 仿佛松开一个,压在身上不知多少年的束缚。 他说:“晚安,妈妈。” = 他并没有告诉她,也没有告诉任何人。 在那顿并不好吃的晚餐里,他看着自己碗里堆起小山的肉和陈昭碗里可怜兮兮的青菜,第一次知道,原来家和喜欢的涵义,是在蒸腾雾气里,一起吃饭,一起说话,然后把自己最爱吃的,都给了最喜欢的人。 他想起总是偷偷出现在自己抽屉里的零食和牛奶; 也想起她每一次的巧遇,好像永远学不会认输的顽固与坚持。 她教会他,原来被人喜欢和珍惜是这样的。 是不求回报,是一刻窥见永远的热忱和两眼装不下的真挚。 是小心翼翼,也是勇敢和温柔。 他不得不承认。 陈昭或许从来不曾是他门当户对的良配,可上天给了她,在最适当的时间,与自己相遇。 在他十七岁的,最最沉默寡淡的青春里,无论重来多少次,他都会被这份炽热打动,会把她奉为犹如白纸平淡的人生里,唯一的浓墨重彩与盎然生光, 在那之后。 他准备了一张银行卡,原本是准备告白那天才拿出来,却在一次意外的争吵里,没忍住情绪,先一步递给了陈昭,这是他第一次告诉她,自己喜欢她。 在那之后。 她有好几天没出现,他每一天都心神不宁,终于在运动会的下午,逃了闭幕式,想要去找她,却和她巧遇,收到了一个布娃娃——这个布娃娃,后来放在他的床头整整八年。送她离开之前,他又一次提起那张银行卡,告诉她:“什么时候愿意要了,直接拿去,随时都行。” 这是他第二次暗示她,自己喜欢她。 还有那个匆忙出逃的圣诞节,他抛下了整个钟家,受住了洛如琢那狠狠一巴掌,找到了在电话亭里瑟瑟发抖的她。他不懂怎样说些足够动人的话,只能微微弯腰,轻抱住她,一遍又一遍地,唱着“wewishyouamerrychristmas,andahappynewyear.” 这是第三次,他把所有的珍重馈赠予她,祝愿她,拥抱她。 还有烟火下的许愿,他想要成为实现她愿望的人; 还有在爷爷家的那一顿饭,他点过头,答应过,要穿着爷爷做的中山装回到上海,娶她回家; 还有,在最后的车站,他告诉她,如果要有一个家,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,只要那个家里有她。 他无从回忆,这一切的珍视究竟是从哪里开始。大概是因为,曾经被那样热切的喜欢过,无论未来的命运如何,他都想要把最最好的一切与她分享。 只可惜。 在他并没有能够窥得全部真相的时候,在那个炎热的夏天,在钟家的大宅,他被狠狠地推开,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远,然后,就这样——把倔强而固执的陈昭弄丢了。 他明白那必然有着钟家背后势力的推波助澜,也曾经暗中托付,让人在上海找了她整整八年。 可他找不到。 每一天每一天,都找不到。 在爷爷家,在公房,在大街小巷小弄堂,在每一个她曾经出没的地方。 他独自一人去旁观她的毕业礼,拍了照片,却再也没有能够分享的人。 唯独庆幸的是,自己有着并不输给她的固执。 既然找不到,他想,既然找不到,能做的,就只有不要把她忘了。 所以,他写下了2800封短短的信笺,寄给自己,也寄给不知什么时候,才会从人海茫茫里重新出现的星星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