舟子逆流撑船,江声嘈杂浩荡,轻舟又向斜阳进些。帘帐挽起,走出一个灰黑长袍的青年,浓眉刚毅,面目清朗,正是曾任太孙少傅的周泉光。 他撑了个懒腰,打着哈哈,斜眼瞟着舟内:“这东都虽然气派,可管乐丝竹,我看还不如金陵秦淮来的好。” “既如此,”舟内那人浅笑而回,“你又何须自荐随我治水?” “我这不是担心你……”周泉光哑然住嘴。不想一两句又把话说到了禁区,他懊恼地抬手捶捶额头。眼前一晃,素服人影已将古琴放下,起身走出舱外。 “喂,你!你这场风寒才好,别回京又病上半年。纵然你无所谓,那也,也想想勤政殿上的玉锵小少……小太孙啊!”周泉光急忙上前扶住他。 他摇摇头,推开他的手。长眉之下的俊朗清目,被斜阳印照得灼灼生辉。“不会,”他斩钉截铁道,“若我缠绵病榻,等她归来,该要怪我了。” 周泉光唇角抖了抖,蹙眉想了半晌,幽幽地叹口气:“陈聿修,这番念想留在你心底,究竟是好是坏……你身在此位,明知什么能为,什么不能为。如今朝中魏王虽不得皇宠,却用短短两年,重新建立起新的神武军,势力不可小瞧。玉锵虽已被陛下明旨皇榜告知天下正统嫡孙的身份,可一旦你有什么意外,陛下百年之后,他如何能活?” 江风吹起陈聿修耳后的垂发,丝丝灌入衣领。袍袖鼓动而飘,似欲乘风归去。火烧的夕日,余辉燃景,壮阔似梦般辽远。他突然而然,朝前伸出手,阖眸而笑:“与尔携手,共赏江山。” “什么?”周泉光惊愕地瞪着他。 “君子信守一诺,死生亦不言悔。”他笑望着他,“泉光,我们回京。” 京城,东宫永春门,侍卫们听着马蹄阵阵,望向远处策马狂奔的绛纱素裳。一时面面相觑,不知该不该拦阻。 “走开啊!”马上少年朗声大喝。却在这时被一骑白马呼啸越过,那人沉稳出声:“殿下,宫中奔马有违宫规……” “白鹫你废话真多!”少年猛力扬鞭,“看招!”白鹫虚晃侧身,正莫名间,胸前倏地一股大力袭来。不知何时白鹭已经跃上了他的马背,用马鞭牢牢锁住了他的臂膀。 “好样的白鹭!”少年俯身贴马,躲过白鹫情急间甩来的绳索。趁守门侍卫看傻了眼,一跃奔出,左扯缰绳。骏马嘶鸣,转了个弯片刻不停地朝延喜门奔去。 “师父——” 陈聿修走下马车,听到这一声时隔一年多的呼喊,扶着车框的手禁不住微微轻颤。他侧过头,望着那厢拔高壮实的少年翻身下马,张开双臂朝他扑来。 熟悉的怀抱、熟悉的气息,玉锵鼻头一酸,将脸沉沉埋进陈聿修的衣袍。 饶是两年日日不休的历练,他已成了勤政殿上敢独身舌战群臣的正统太孙殿下,声威远超前代太孙,将皇榜上那句“贤长之顺,天资睿哲,圣敬日跻”言出名归。可一旦身处最亲之人的怀里,他便只是八岁的郭玉锵,可以卸下全部的防备,放肆撒娇啼哭。 周泉光挎着腰刀,上前驱散围观的侍卫。回头看了他们一眼,轻轻摇头叹息。 紫宸殿内,陈聿修和玉锵并排立在殿中。嘶哑的咳嗽声从内室传出,小太监们挽起珠帘,徐公公搀着皇上缓步走出。 玉锵眼圈尚红,但一见皇上出来,神色便自然归于平静,几乎叫人听不出他呼吸鼻音的异样。陈聿修心下微叹,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手,示意他随殿门等了许久的白鹭去更衣修容。仪容不整不可面圣,玉锵想了想,只得咬牙转身。 皇上靠着椅背,缓缓坐下。衰老的眼眸望向殿中那道恭敬沉默的人影,他淡淡发问:“水……治得如何了?” “百亿资饷全由白家派人送到河岸各处,官民配合相宜。上月末,新堤筑成,试行分支疏导畅通。灌溉区域扩大了两倍,比预期成效更好。” “好,咳咳……”皇上握拳连声咳嗽,徐公公端茶递来,他却摆了摆手,“备墨。陈丞相治水有功,官封一级,加太孙太师……你歇息几日,就回来上朝吧!” 陈聿修垂下眼,拱手躬身:“臣,领旨。” 暖阳倾斜而下,一道殿门之隔,跃然冷暖如两个世界。他深吸一口气,目光下移,略略一顿。 白子毓一身正红京兆尹官袍,负手立于青石台阶下。眸色幽深,正朝此间望来。 * 越来越多的红色进入眼帘中,床上女子紧紧抓着手中的白布,望着它一点一点沾上嘴角流出的鲜血。面上却仍是一派混沌不清,仿佛连吐血的痛楚都察觉不到。 双宁瞪着眼看着这番诡异的景象,指尖按在木盒上用力得发白,却依旧吓得动也不敢动。 身后凌乱的脚步渐近渐响,竹梯的“吱呀”声一顿,门口的光已被人挡住。她颤抖着回过头,望见熟悉的欣长身姿,激动得几欲落泪:“赵哥哥……”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