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少淮倒的温酒冒着热气,王矗却给自己倒了盏冷酒,一饮而尽,含泪道:“能得大人一杯送别酒,便都值了,只是王某不敢喝这暖人心怀的温酒,怕自己喝下后,舍不得登船离去。” 从来,东风催舟发,柳枝送人行,裴少淮望着渡口边上的船只,问道:“王兄什么打算?” “活着回来的弟兄们,有家可回的,都已回家过寻常日子了。”王矗应道。 剩下几十号人,便是无家可归的了,或是投靠王矗前就已孤苦无依,或家中发生了变故,城中已经没了依身之所。 “剩下的这些,看着高高壮壮,实则还跟毛头小子似的,他们跟着我,吃惯了劫财这碗饭,我怕他们上岸后,没人管教着,受挫后又走上老路子、祸害百姓……不安顿好他们,值不起他们喊我声‘大哥’。”王矗接着说道,“我打算带他们去一趟应天府,讨些修船的技法,再让他们回来,以有些技艺傍身,成家立业。” “裴某说的是,王兄自己什么打算?” 方才的句句,都是在为弟兄们做打算。 “我?”王矗默声许久,显然还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以后,走一步算一步。半晌,他才又道,“天下何时缺过几间寒宅,大人不必为某担忧。” 总是会有容身之所的。 裴少淮把那盏温酒往王矗那边推了推,道:“王兄今日不饮这盏温酒,那裴某的这盏酒便一直为王兄留着。” 天下寒宅不曾缺,温酒却不易有。 天际即将发暗,时辰不早了,裴少淮不希望道别如此压抑,遂打趣说道:“第一回见面时,被王兄笑说信件满篇大白话,今日若是不施展施展,挽回些名声,是说不过去了。” “嶒岛上是王某眼拙,不识得大人大才。”王矗道,“大人身上的学问,叫人折服,也叫我惭愧年岁。” 而一旁的长舟,已经在娴熟铺纸磨墨了。 渡口风急,又是山头石亭,更烈了几分,裴少淮撩起宽袖,落笔十分沉稳,笔如游龙,墨下生文。 其中有“苇草植江湖,秋来生蓬蒲。何怨金风散?春野草色殊”一句,写的正是渡口外连片的芦苇草。 芦草生来就植于江河湖畔,身在江湖中,金风一来,飞蓬散开,各自飘远。 这熙熙攘攘的众生,王矗和他那些曾经的弟兄们,不也如此吗?终有风来蓬散的一日。 所幸,待到东风来时,又是青青草色一片。 这一句,不单单是送别王矗,还有劝慰王矗,弟兄们上岸后,一定会重新草色殊的。 读到这一句时,王矗再也不能忍住,眼泪簌簌而落,一个四十多的人,就这般静站着,默读着,毫无准备,泪水落得仓促。 裴少淮本想以此宽慰王矗,岂知写到了他心头上。 裴少淮写完准备撂笔,却被王矗抢接过来,借着笔尖的余墨,瘦长的行楷写道——“长戈断箭吹血飞,沧浪夺岛遗身骸,本已无心复俗世,闻君一言意自来”。 “眼前这片海,贼乱已平,非王某带弟兄们上岸之功。”王矗说道。 长长的一卷纸,被王矗小心翼翼撕成两段,卷起裴少淮写下的那段文,朝裴少淮三作揖,而后转身,快步走下山坡,沿着石阶走远。 一直到他走到渡口,登上船只,都没再回头、回望,留了一路的背影。 那卷纸,被他紧紧护在身前。 …… …… 清扫了闽南诸多险阻,万事皆在向好。 县试之后的时日,裴少淮并未闲着,许久未上奏天子的他,终于想起了远在京都天天念叨“伯渊”的皇上。 书房里的空折子,因纸张旧了,都已暗暗发沉。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