士人最讲究修身,傅则安对外可以风度从容,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,便如临大敌。 他一时间后背发寒,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。 “傅郎君终于发现了么?” 坠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红色夕阳,映进簪缨眼里。她面对草木群山,眸光是血的颜色,声轻如吐雾: “你对待两个所谓的妹妹,用的不是同一套准则啊。” “阿缨……” 连傅骁都听得满身冷汗,脸色灰败地往前一步,想补救点什么。 自家侄儿有多擅长辩难之道,他一清二楚,未曾想过有朝一日,会被一个公认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诘问得哑口无言。 他不信这些话是簪缨自己想出来的,她性子随她父亲,自幼不争不抢,万事随和,哪里就积蕴得出如此大的怨气呢? 傅骁的目光,又不由向那辆一直静默的青幢车瞟去。 短短几瞬,这位老副相的心里已经勾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政治格局。 他抬袖刮下脑门上的汗,咽口干涩的唾沫,因还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马的心思,先压下政治不谈,准备拿三郎做话题切口,唤起这丫头的血缘亲情。 “阿缨莫恼,你若实在不愿看见二娘,二伯父偏着你,明日便将她送到都城外的庄子上,好不好?”他长长一叹,“咱们是一家人,不说两家话,想当年呐,二伯同你阿父……” 却听簪缨叫了他一声:“傅中书。” 傅骁一愣,“你叫我什么?” 簪缨瞥下纤浓的眼睫,心里真有些倦了。 这些在朝为官的高官显贵,走到外面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,可他们究竟是听不懂人语呢,还是刀子不割在他们身上,就不知什么是疼? “昨日我说过,今后不要再登小女的门。这句话,望 傅中书与傅博士,以及所有傅氏之人,牢牢、牢牢地记在心里。” 因为这才是开始。 就像上辈子她被御医割去第一块肉的时候,以为忍过几回疼,待伤口愈合便会好了,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。一样。 一刀一刀,反复溃烂,历经两年,算不算一场漫长的凌迟? 在她最疼最无助之时,无比地盼望傅家有谁能来救救她,陪陪她,哪怕只是看看她。 可是一个都没有。 一个都没有。 簪缨不再理会眼前这些傅家人,转过身,看向半天不发一语的李景焕,没有表情的脸孔冰冷得像一只木傀。 她只问一句:“我的人把话带到没有?” 落日已西沉,混沌的天色像涮不净墨笔的浊汤,胡乱倾洒下来,堆涂在李景焕的衣上脸上,在他眼下污出一片阴影。 这是阿缨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。 他还记得,她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是:“我以一身来,仍以一身去了。” 当时以为是错觉,直到听完阿缨方才那一句句的控诉,李景焕始知,她受了多少委屈。 “阿缨,孤知道了……昨日是孤不好。”那些话的余音还刮着他的耳膜,心里几乎拧出了汁子。 他若真的不在意她,便不会在这里等了她足足一日。人人都说,他二人青梅竹马,其实李景焕比簪缨年长四岁,她的启蒙诗是他一句句教着背的,她练的簪花楷是他手把手教着临的,她小时候撒娇时他抱过,夜晚怕雷时他哄过,连去岁她逢初信,惊慌失措,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。 所以说这个女子是他一手带大,一路看大的,毫不为过。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是他的? 李景焕的目光轻偏,从另一旁的傅妆雪身上扫过,最初惊鸿一瞥之下的心动,被他一寸寸压入心湖。 许是将要失去了才更让人珍惜吧,李景焕经此一闹,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,在傅簪缨和傅妆雪之间,他更舍不下的是前者,只能是前者! 阿缨柔弱也好,呆拙也好,没有明媚动人的个性也好,她都是他的阿缨。 他会好好待她的。 李景焕弯身与簪缨平视,凤目含情,软声细语:“阿缨,景焕哥哥向你保证,我与傅家二娘子绝无关系,以前没有,此后也绝不会有。” “玉烛殿的那八口红木箱都在,本是你的家私,到何时都是你的,谁也不会动。我还为你补备了及笄礼物,阿缨这便同我回去瞧,好么?” 他若痛快承认了与傅妆雪有私,簪缨或许还高看他一眼。 听到后半句话,她便明了李景焕只听到了要宫里归还红木箱箧的话,杜伯伯和几位总管应该还没有拟完账单,尚未送到他手上。 她不费口舌,迈步便走。 目光移转间,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驻道旁,杜伯伯正站在那里,双手捧着一物,默默望着这边。 簪缨忙趋步过去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