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脸上一丝情绪也没有:“我祖父是建国后美术界的第一批雕塑大师,我父亲继承他的遗志,一路做到美院院长,美协主席,什么样的头衔没有,在这个圈子里呼风唤雨,要什么都手到擒来,虽然这形容挺可笑,但一点不为过,身为他的儿子,还是他的嫡传弟子,我想要什么样的资源没有?用他自己的话说,都是我捧的你,你离了我,什么都不是。” 不知道为什么,这个夜里冷峯突然就如此直白尖锐地讲到了这个话题,就连江沅他都没讲过,冷峯的眼神落在放工具的工作台上,那里的盖布鼓起来一小块,下面是那只笨拙丑陋的松鼠。 冷峯知道自己喜欢那只松鼠,丑极了,却美极了。 他可以随手雕出一只比那精细到不知多少倍,活灵活现到不知道多少倍的松鼠,然而却不是那样的一只,那样,一眼看过就忘不掉的一只。 于是他的情绪变得有些放纵而颓唐,肆无忌惮地把过往剖开来。 “你离开家这么久,你父亲没找过你吗?”蓝雪青问。 冷峯摇摇头:“我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,他那个人心高气傲,也做不出低声下气找别人来联系我这种事,就这样吧,挺好。” 蓝雪青叹了口气,却不知该说什么,冷峯并不需要安慰,他需要倾诉,也只是这一刻而已。 “我父亲知道我做的东西只是末流,我自己也知道,但我是用他教给我的方法去做这件事的,私下里他很直白地说我就像个工匠,我无从反驳,因为我就是这样,是个披着艺术家外皮的工匠。” “别这么说自己。”蓝雪青忍不住说,她见过冷峯此前的作品,虽然没见过实物,但是看过许多展览的图片,觉得那样的作品比“工匠”高了很多个等级。 “但他还是给我堆了许多资源,任何圈子只要有人捧,就能出头,这行更是如此,从大二开始我就办个人专场,被邀参加国内国外的各种展,拿各种奖,像个选秀的爱豆一样,一出道就光芒万丈,背后都是关系和钱堆出来的,虚假繁荣。” “但每一次站在闪光灯下,对着各种人的笑脸,邀请,我心里都在说,他们都希望跟你父亲搞好关系,没你父亲,他们根本不会认得你,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两年前,被一个评论家的一篇文章一剑刺破。” 蓝雪青没看过那篇文章,冷峯说:“他是个在世界范围内都很有权威的华人评论家,叫荣玉,资历比我父亲还深,长居国外,不混国内的圈子,大概是因为这样,完全游离在我父亲的关系网外,才那么一针见血地讲出来,其实我这样的小人物是不会被他注意到的,但因为我父亲的关系,国内的人把我捧上了天,说我是近年国内先锋艺术的希望,这么大名头,荣玉自然要好好看一看,一看就看出了底细,看穿了我父亲亲手织造的皇帝的新衣。” “刚开始的时候,荣玉只说了那十二个字,国内自然有我父亲这边的人站出来反驳,荣玉于是摆出正经搞学术的态度,认真写了一篇长评,全方位无死角地批判我的作品究竟为何不入流,有理有据,虽然艺术这种事大多凭美学认知和自我观感,并没有一定之规,但作为业内人,什么样的作品上流,什么样的作品下乘,大家其实心知肚明,那篇长评过后,国内帮忙反驳的人也偃旗息鼓,我父亲觉得极其没面子,却偏偏还不能把那位荣玉如何。” “所以你选择离开?” 冷峯点点头:“不离开又能如何?皇帝的新衣都被扯了个干净,难道还要继续舔着脸在那行里混着?我脸皮再厚,再喜欢争名逐利也厚不到那份上,再说,也确实烦了那个圈子,听不到一句真话。” “我其实挺感谢荣玉,他那篇大实话虽然让过往繁荣俱云烟,但我终于可以不用戴着面具做人,也终于可以离开我父亲的包围,不然,要一直被那么多那么好的资源捧着,还真不一定有决心挣脱。” 蓝雪青很感慨,又觉得可惜,难道冷峯就此真的不再做作品了?雕塑这件事他从五岁做到快三十岁,根本已经是融入骨血的东西,难道就此搁手? 冷峯自嘲:“然而离开登虹来了梨津,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,除了做那些华而不实的艺术作品,我什么都不懂,什么都没做过,还不如一个真正的木匠,也许我该去拜个师,半年后就可以去当木工干活,这样至少还能养活自己。” 这个看起来又冷又硬又倨傲的男人,在这个寒冷的冬夜,把自己的心剖开来,蓝雪青有些心疼,她知道冷峯并不需要观众,只是恰好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