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,将食盒放在一处空地上,跪下来一点点收拾地上散乱的竹卷,将它们一一收拢,放在青年随手可及的地方。 然后才举着食盒膝行到青年身旁,将里面的碟子一个个拿出来摆放好,轻声劝说:“三郎君,该用早膳了,您又熬了一个晚上,歇一歇吧。” 青年这才被惊醒了一样,睁着茫然的眼睛看了眼门外,随即被外面的光线刺了一下,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,家仆慌忙喊了声“郎君缓睁眼”,直起身体挡在他面前,拦住了对他而言过于刺目的光线。 三郎君闭着眼睛,缓了好一会儿,眼尾落下两滴透明的泪,沾湿了乌黑的鬓角,像是在无声哭泣一般。 家仆怔怔地看着他,半晌才豁然垂下头,逃避般移开了视线,声音干涩道:“郎君,仆按郎君吩咐,带来了弟的全部遗物,但是弟战死突然,又因为之后定州军被判为怯战偷降之军,很多东西都被埋在定州了,不允许寄还给家属……” 清风朗月的谢三郎君睁开了眼睛,神情冷淡平静,那滴被光刺出的泪悄无声息地干涸消失,他微微前倾身体,伸出了手。 骨节清瘦的手掌上被竹刀划出的薄薄伤口里有血丝渗出,被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抹在衣袖上,家仆出神地看了那点晕红的血渍一眼,默默低下头抽出了食盒最后一层,从底层掏出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。 里面是几封家信,还有一只粗布小袋,家仆解开小袋上的系口,倒出袋中的东西,几十枚旧铜币撞击着砸在地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 家仆低声道:“这是阿弟最后一次寄回家的军饷,我用了一多半,还剩下这些。” 谢三公子凝神瞧了这些铜钱片刻,抬手拈起一枚放在手里翻转了两下,忽然神情一凝,将铜钱抛掷了两下,沉思片刻:“没有克扣欠缺?” 家仆摇摇头:“虽然有拖欠,但总额基本相符,有所出入的部分,大多是军中成规的孝敬钱,军中旧习一向如此,若不向上峰缴纳孝敬钱,就连这点军饷都发不下来。” 青年嗯了一声,指指那几封家书,温和地询问这位遗属:“可否阅览?” 家仆垂首,将家书推过去:“请三郎君自便。” 说是家书,其实普通士兵哪里用得起昂贵的丝帛竹纸,这些都是士兵自己削平磨光的薄竹片,请了军中专职替人写信的文书代写成的,不过谢家诗礼传家,便是寻常家仆也识得些许文字,这名家仆的弟弟从军后不大不小地做了个军中小尉官,家书都是自己亲笔写就。 竹片上的刻字歪歪扭扭,部分字还缺胳膊少腿,透着朴拙的气息,言语直白,每封信都很短,却也能看出兄弟情深。 “……军向寄出,一白三十文,行脚五文己付青。我守城门,火房晚上有肉汤分。家中好?哥赞钱可娶妻,大将军说退了蛮人就能回来,兄弟们都很高兴。” “蛮人凶恶,斥候回来,说外头坞堡都空了。” “他们有披离器具,能发出巨响,还有火光,远处就能伤人,军中死伤人多,好在器具不能连发,一响后就短绝。” “京城还好?家中还好?定州一切都好,蛮人在城外转,但是进不来,我们长长在城头骂他们,他们听不冻,哈哈哈。” 家书简短,错字频出,一眼便能看尽,青年捡起最后一片竹简,比起先前成句的短文,这次上面只有四个大字,透着惊惧战栗之意,似乎能从中遥遥看见那个小尉官写下这几个字时满心的战栗。 ——“他们吃人。” 北蛮食人,这在六年战役中后期不是件新奇要闻,但在初初交锋的几年里,大夏对此一无所知。 北蛮烹食战俘、平民,全然不用担心粮草断绝的问题,与之相比,人困马乏的大夏就后继无力了,尤其是目睹自己死去的战友、被俘的同袍被活生生烘烤分食,这种极致的恐惧是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的。 很多士兵因此脱战逃跑,不少守将投降,大夏士气一度一蹶不振。 家仆好似一尊凝固了的石像般一动不动,听见三郎君忽然问:“定州城中,竟然没有粮草匮乏的事情吗?” 在六年战役前,大夏已经爆发了大面积的饥荒,这也是北蛮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,定州作为戍守北蛮的第一线,本来就是军镇,行使的是屯兵防卫之责,军需粮草等要物都需要转经他地运送而来。 北蛮都饿得吃人了,定州竟然还能保持充裕的粮草,城中守将和后勤军需官实在是经世纬地的大才,比朝堂上的户部尚书等人厉害多了。 家仆愣了愣,犹豫了一会儿才摇摇头:“这个……阿弟从没有提及过这方面的事情。” 定州军投降覆灭是六年战役的第五年初,这封家书则写于第三年末,也即是说,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,牵挂兄长的弟弟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