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广德楼老板提醒她,“今日能不下去,就不下去。” 对北平本地人来说,看这些人都像看走马灯上纸人纸马。这十几年,两朝更迭,军队来来去去,每个人都想身披黄龙袍,却又被更先进的枪炮赶出四九城。 两折戏后,谢骛清姗姗来迟。他前脚进了包厢,西装刚脱下,没来得及挂上衣架,外头,从东交民巷送过来一份最新的急电。 电曰:东北军拟入关,定于九一八。 “看来,中原的战事要结束了。”谢骛清对折电报。 那年的九一八,东北军系入关,拥护南京政府,结束了中原大战。那晚,没人想得到一年后的同一日,将会发生什么。 那天,收到消息的不只有谢骛清。 义演提前结束,穿军装的全都走了。义演请来了西北受旱灾的县长。 那个县长特意换洗干净,穿了不大合身的西装,端坐在戏池子的第一排长椅的最右手位子,等着发言。他起初见包厢里都是绅士名媛,眼里是欢喜的,中途见包厢一个个空了,底下前几排的宾客也都随大流走了,焦急地看着空了许多的广德楼。 筹办义演捐款的负责人,来问何未这间包厢的捐款数目。她问了最高额,在那个数字上多出了十万元,对负责人说:“不要匿名,将这个数字喊出来,能刺激人捐款多些。” 人好攀比,有头有脸的人更好比。 她让负责人请那位县长上二楼,坐何家的包厢。 何未让均姜泡了菊花茶给他,闲聊起来,县长是通过公开考试应聘上的,是西北本地的读书人。当初的考卷包括万象,从革命到世界局势都有题目。“难是难的,但不如现在的灾情难。”那人笑着,眼底有悲伤。 从前年西北大旱,几乎一滴雨未下,夏粮绝收,秋粮无种可种,到冬天已见灾情蔓延,吃观音土的、树根的人到处都是。九十二县,无县不旱,重灾区十室九空,赤地千里,饿殍遍地,人口市场生意红火,全都明码标价…… “还闹狼灾,”县长说,“黄土坡上一群群下来,好多人怕狼咬脖子,睡觉都戴那种挂铁刺的项圈。自光绪三年,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旱灾了。” 受灾的范围太大,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,只盼着下雨。 何未口头捐了两卡车的盐,送给县长换粮食。 谢骛清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。 荒诞人间。楼下为战局仓皇离去的军官们大多来自西北,百姓在受灾,他们却在为己争权。 *** 这天,她回百花深处。斯年的学校转为寄宿制,平日不在家里,院子静悄悄的。 仓促洗过澡,她散开长发,懒得放窗帘子,径自躺到谢骛清习惯睡得外侧,闻着枕头里他的中药香,睡着了。 梦里,二叔着急抱起她,嫌黄包车跑得慢,还总被驼队挡着,他索性自己背着她绕小胡同往同仁堂跑。到同仁堂门口了,二叔满头汗,被人问,何二公子,您这身子骨这么跑几趟怕自己要下不来床了,过继来的,又是女儿,不值当的。 那时何知行三十岁不到,累得白着一张脸,着急道:“快给我姑娘看,屋顶摔下来的。” …… 她热得满身汗,微睁开眼,见天大亮了。 窗帘子全被人放下了,光从缝隙钻进屋子,找着空气里的灰尘,描着地上的石砖缝。 “回来了?”她哑着声问。 男人“嗯”了声,放床帐。 “不透风,”她喃喃,“挺闷的。”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