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马背,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,柳弦安立刻觉得暖和了许多,于是不自觉便往后靠了又靠,这回骁王殿下倒是没有意见,赤霞城里目前应该是没什么正经大夫的,他得顾好这个白鹤山庄的睡仙。 玄蛟脚步轻快,沿着山路往回走。 柳弦安一直没有说话,只把左右手照旧一揣,思绪又不知飞到了哪里去,直到身后的人开口,他才回过神:“嗯?” 梁戍又重复了一遍:“有没有把握能控住这次瘟疫?” “得去山上看过病人才能知道。”柳弦安回答,“不过根据石大人的描述来看,理应不太难。” “你觉得他所言句句皆实?” “石大人的身体底子很好,但近期实在虚亏疲累得厉害,肚子里也没吃多少好东西。”柳弦安说,“我虽不了解他,但一方父母官能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,命都快没了,还贪什么?所以我信他至少是个好人,也信他没有撒谎。” “对苗医有了解吗?” “有,在书上看过许多。” 白鹤山庄的藏书极杂,所谓的正统与不正统,上九流与下九流,统统囊括在内。游医、巫医、蒙医、藏医,甚至还有如何制造干尸傀儡,如何挖心摄魂,单挑出来,估摸能塞满十余个通天大书架。 柳弦安道:“白鹤山庄不会轻视任何一种医学流派,苗疆亦有许多好药,倘若那个杜荆真的有问题,也不是苗医的问题,而是他本人的问题。” “要是这次瘟疫并非天灾,而是被精心设计的人祸,你能查出来吗?” “我能尽力一试,把握总有九成。” “就因为在书上看过,便有九成把握?” “嗯,看过两遍。” 旁的书是没有这种待遇的,主要还是因为苗疆巫术够猎奇够惊悚,柳二公子纯粹当成闲书来解闷,所以多翻了一回,印象也就格外深刻。 梁戍被这个“两遍”的强调听得无言,他问:“所以其余的书,你都只看过一遍?” 柳弦安答:“差不多。” “既能过目不忘,为何从未听柳庄主提起过这件事?” “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爹嘛。” 柳弦安将手往衣袖中又缩了缩,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:“没时间解释,我小时候很忙的。” 万卷书册如被狂风掀动的大海,在脑中激荡起重重巨浪,砸得小柳公子晕头转向,所以他每一天都要花费差不多七八个时辰,将一重又一重的世界分别安排好地方,不要让大道相互撞来撞去。 有时候也贪玩,但他不玩蛐蛐不打架,只爱学书里的人。比如端端正正坐在墙上,看着远方,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,柳拂书觉得儿子可能是傻了,但小柳公子其实是在模仿舜,恭己正南面,夫何为哉?无为而治。夜幕降临时,柳弦安拍拍屁股从墙上跳下来,在白鹤山庄里巡视一圈,看着一切都井井有条,对自己的“无为”成果十分满意。 柳弦安继续道:“而且好像没有几个人能听懂我说的话,他们也不愿意听。” 年少时的小柳公子要比现在更加神神叨叨,他经常穿着一身大袍子,赤脚站在竹林深处,仰起头,望着另一重世界里的朋友们,听他们谈论天道。柳夫人为了能让儿子离开竹林,给他买了许多花里胡哨的小玩意,别的小朋友都羡慕哭了,但小柳公子却不高兴,他在睡前认真地教导母亲:“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。” 柳夫人把他白嫩嫩的小脚丫子从盆里捞出来,用布巾仔细擦干:“那你今年有多大啦?” “差不多四万八千岁吧。”小柳公子掰着手指回答,“和日月并而为三,与天地一样长存。” 柳夫人听着这胡言乱语,愁得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,白头发都多了两根。 梁戍哑然失笑,大概猜到了罩在对方身上的、那道看不见的屏障究竟是从何而来,万卷书册堆成一座高而冷的白色巨塔,将他遥遥送到了旁人目不能及的地方,而万重云端上的空寂世界,同这嘈杂纷乱的红尘应该是极不同的。 “只有你一个人吗?”他突然问。 柳弦安没听懂:“嗯?” “那个世界里,只有你一个人吗?”梁戍又重复了一次。 柳弦安扭头看着他,像是惊讶极了。 梁戍挥鞭催马。 四周的风一下冷了起来,柳弦安被吹得脸颊冰冷,于是又缩进对方的怀里,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,会有人这么快就发现自己的秘密,过了半天,才又转过身,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:“还有许多上古先贤。”他表达出了世界主人应有的热情,“下回我介绍骁王殿下与他们认识。” 梁戍眉心一跳,觉得“上古先贤”这四个字,听起来就不像还活着的架势。 “不必了。” “哦。” 远处,一轮朝阳正喷薄升起。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