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医,什么进药,却都嗡嗡如回声,无一字听得分明,过了一阵才渐觉清楚,看见商妤立在身后,手里捧了药,御医跪在几步外,等着他问话。 “朕要皇后活下来。” 御医诚惶诚恐地等了半晌,终于听见皇上哑声开口,只这七个字。 冷汗涔涔的御医,忙讲皇后的伤情、脉象、用药一一禀上,硬着头皮,直言皇后如今昏迷不醒,无论怎样用药,都无济于事,这情形怕不只是剑伤所致,乃是伤心郁结已久,皇后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志,纵是千金妙方也难起效。 御医絮絮冗冗的说完这一席话,伏地叩头请罪不已。 皇上良久不语,再开口,低哑了声气,一字一字地,“朕要皇后活着。” 只是这一句。 “臣,臣尽力施……为……”御医仓皇伏地,瑟瑟发抖。 “皇后定会吉人天相。”商夫人捧了药,目光平静低垂,望着乌沉沉似泛着一层漆光的药。她清冷语声,传入御医耳中有如仙音,解了他战战兢兢的围。 皇上看一眼药,转过目光,久久看着皇后。 “你们退下。”他从商夫人接过药盏,眼也不抬,疲倦地拂了袖。 御医与侍女们悄声退出去,唯独商妤纹丝不动。 皇上也不理会她,端了药,亲手一勺勺喂进皇后唇间。 喂进去便从唇角溢出,皇后似已不能咽下。 商妤近前递上丝帕,皇上却俯身,以手拭去溢出的药汁,目不转睛望着皇后,黯然道,“御医说得不错,若是你已无心求生,什么灵药也是无用。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,这个女子,有着何其决绝的心志。 当初她要走,他尚能阻住她的人,囚住她的身,夺走她手中的幼子。 如今生死之间,若她还是要走,他还能再阻住她的魂魄么。 一勺,两勺……她都不肯咽下。 皇上搁下药,将皇后绵软的身子抱了起来,如环抱着一只猫儿似的,将她环在怀中。她毫无知觉,任他摆布,平静地,柔软地倚在他胸前。 “死已不惧,生又何难。”他低如呓语地在她耳畔说,“昀凰,你只是倦了。” 他重又一勺勺将药喂进她口中,直至她喉间微动,顺从地将药咽下。 商妤给熏炉里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,徐徐道,“皇后不喜药腥气,奴婢再添些岚烟香屑。” 回身又将屏风后的宫灯熄了,只留孤灯一盏,“往日里皇后总要留多些灯,照着安心。今夜皇上在,奴婢便不留灯了,好让皇后睡得安稳。” 她不紧不慢做着这些琐事,犹如往常,犹如沉睡中的皇后真的只是睡了过去。 “奴婢告退。” 商妤悄无声息隐去,彷如仍在旧时昭阳殿里,彷如什么也不曾改变。 物是人非,抑或时移境迁,他也倦得,不想去分清了。 恍惚间,就当重回昭阳殿里燕好缱绻。 她在身畔,便是无双良辰,一世好景。 凤罗重帷,将一切都隔绝在外,人声远销,光影淡去,前尘旧梦,夙昔恩怨,尽都变得不真切,只有药的苦,炉烟的香,氤氲浮动在帐间。 一路不知累乏,马不停蹄,到这一刻,才觉倦极了。 他拥着她,相依并卧,耳鬓相连。 卸去了君王的威仪,皇后的骄傲,两两相依的,无非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。 他将她冰凉的手拢在自己心口。 “衡儿已经会说好些话了,他聪颖过人,却还没唤过你一声母后。” 他在她耳畔,将这两年来不曾诉说的话,说与她听,“你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行宫,对我,对衡儿,当真不闻不问……连衡儿也不能令你软下心肠。宁肯老死殷川,也不回头一顾。你我之间,最狠心的,终究是你。” 她沉睡中宁静的脸,柔软的唇,隐约似含着一丝嘲讽倔强的笑,如同她离开昭阳宫的那一天,卸去了皇后凤冠,素服披发,目中只余空寂,自始至终带着淡漠倨傲的笑,不曾回顾一眼,不曾迟疑一步。 他低了头,闭了眼,在她冰凉的唇上,渴求寻回些许温热的回应。 轻浅的吻,辗转至深,至炽,至执迷。 他恨恨吮住她,若留不住这冰冷躯壳,便吞吮了这魂魄也好。 她仍是不应,静默如一尊玉像。 他真正生起了孤独的恐惧,怕从此后,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强悍的女子,同他针锋相对,同他剑拔弩张,与他相知,相伴,相怨,相憎。 是否,也曾相爱。 至少,也曾在绝境里相依携手,为盟为伴。 倘若至此真要天人永隔,什么恩怨也都成了泡影。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