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羽不是个谦虚的家伙,但现在才发现,被人夸的感觉的确是不一样。被谢怀夸的感觉更不一样,此人本来就舌灿莲花,何况还是糖渍莲花,甜得宿羽如在云中。 谢怀见忽悠成了一半,便躺了回去,懒洋洋地捏了捏宿羽手上那一团细白布,又说:“你送阿鸾回金陵,然后进虎贲军,不出三年就是将军。到时候你自去策马扬鞭上九天,万里河山随你纵横捭阖,这些蔽日凡霞岂能在你眼中……” 他拎着宿羽的爪子端详,宿羽索性顺势往他床边一趴,把下巴搁在手臂上,“我做了虎贲军的将军,那你做什么?” 谢怀呵欠连天,意味不明地注视着他,“我做什么?” 宿羽展颜一笑,眼底明亮有光,“我都忘了。你做皇帝。” 这话说得冒犯,也就是宿羽毫无心防才敢说。 储君迟迟未立,皇帝和世家大族各怀心思,殊途同归地属意出身高贵又伶俐周全的谢鸾,但谢鸾年纪太小,还要留待后日。 金陵那些人看着皇帝的脸色,在一天三次地给谢怀找出路,这个说给怀王封到北边去,那个说请怀王出使西洋,没一个说得清究竟要怎么处置这个权倾朝野的王爷。 只有一件事十足肯定:温软惯了的世家贵族怕那一身铁骨,而皇帝不愿意把王位传给这个永远在提醒他昔日龌龊的儿子。 不难理解,天下人想一想,都替皇帝觉得碍眼。 谢怀又盯了他一会,才说:“是,我做皇帝。”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,揉揉眼睛,从腰里掏出块东西来,挂在宿羽脖子上,“这几年大靖门查得严,你就拿这个当通关文牒。去吧。” 宿羽拿起来看了看,见是一块羊脂白玉,粗枝大叶地雕着张鬼脸,那鬼脸雕得欠缺诚意,眉毛不够翘嘴巴不够大,吓人只有三分,滑稽倒有十二分。这东西在民间也不稀奇,通常是父母去庙里求来给小孩子消灾的,跟谢怀这种活在空中的纯龙种一点边都不沾,不知道是抄家第一人从哪家搜刮的民脂民膏。 他信手就把玉鬼塞进了衣襟里,“真让我走?” 谢怀纠正他:“别弄丢了。不是让你走,是让你去护驾。” 宿羽说:“行。” 他起身就走,临走还摸了个鸡腿叼在嘴里,跟他摆了摆,“到时候见。” 门一关,谢怀躺回床上,困意重新上头。 他的毛病越来越离奇,以三年前那一场大病为分界线,以前睡不着,现在睡不够。军医开的药他自然没吃,却也越来越困。这次睡得昏天黑地,就像沉入深海一般无知无觉。 只是手背上传来一阵尖锐刺痛,紧接着又是一刺。 他睁开眼睛,盯着自己扎在自己手背上的两根银针,昏然闻到了记忆深处的气息。 顾皇后不喜各样累赘,中宫素无熏香,此时只是浸透了浓浓药气。 见他自己扎针玩,顾皇后道:“胡闹。” 她已经麻痹了大半身体,手臂上脖颈上随穴而走,扎满了银针,更加不能动弹。白胡子的老太医林周鼻梁上架了镜片,又拈起一根针。 谢怀摇了摇头,把那两根针拔下来,“是胡闹,我替不了母亲。” 皇后动不了,只有目光追随着他的手。 仿佛就在昨天,她还拉着这只手牵过一匹尊贵至极的战马,告诉他,终有一日云停雨歇。而眼前少年的手已经可以轻易环握母亲的手、弓箭和马缰,筋骨修长笔直,过早地生出了男儿气魄。 也不过是个孩子。 林周爬满皱纹的手指拂了拂白胡子,问:“听闻国丈过身得早?” 皇后的目光早已飘远了。 谢怀抿抿嘴唇,替她答话:“外公是死于流箭,与这病症无关。” 林周小心翼翼道:“那么,还是怀着殿下的时候。” 顾家人个个八字凶烈可克天地,顾皇后虽然性子刚硬,却也没能脱离祖先窠臼,将倒霉延续到了底。 怀着谢怀的时候,顾皇后身陷战区,只好垂目敛眉地蛰伏,却耐不住北济人往村里播撒毒烟毒水。 一村人横死的横死病死的病死,而顾皇后冷下心肠,紧闭门窗,啃着自己的手腕喝血熬过了四天,直到袁公挥兵来救。马车尚未抵京,谢怀就出生了。 被折腾过这么一次,顾皇后中年之后日渐体弱,逐渐缠绵病榻。等到历星一死,谢怀一走,索性一病不起。 谢怀看见自己的手背上冒出两点血珠,抬手拭去,轻声说:“是。毒烟毒水这些东西,想必母后防得再严,也有一些侵入经脉。” 林周便颤颤巍巍地召过弟子,“你带师弟们去寻访当时的村民,看看——” 谢怀打断他,“不必了。” 林周回过头。他有些许昏聩,看不清皇长子的表情,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,连忙戴起镜片,却见谢怀面色平稳,殊无异色,方才那一点闪动只是他的幻觉。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