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行这问题问的很失水准。 却仍是像模像样地揖了个学生礼,不答反问:“裴卿今日真是像足国子监夫子,学生眼下的确心生一问。” “如卿方才所述,为何贤哲竟如此坚信固守自己的主张? “他们彼时沾沾自喜写上去、自以为能青史传名的东西,在今人见了都要骂一声愚蠢呢。 “何必露相。” 裴时行坐的端直,似一个真正的夫子一般,垂眸思量片刻,轻声应她道: “取舍之道罢。殿下知臣眼下所为之事,或许在臣看不到的将来,如今举台阁枢机之智所生的许多举措也要被后人骂一声愚蠢。 “纵是辉耀于当世当时,日后久而衰腐,抑或物极必反,也总会有纪纲颓坠的那一日。 “届时,我成朽骨,又会有更光明的东西来兴替。 “可臣既于今时今日见了今人正在遭受的种种苦痛,便应当助之。 “这不是露相,只是可惜囿于此身此识,臣之所思亦会有许多疏漏,只能解一时之渴。 “譬如补船修橹,纵有沉覆,也只好再楫一程罢了。” “但即便在百世之后被骂一声愚蠢又何妨,我受下这骂名便受了。” 元承晚话是试探,听罢裴时行所言却笑而不语。 她奉行治则仕乱则隐的推移之道,弘道前必要保身而后才能行。 却不知世间竟当真有如裴时行这般“天真”之人。 可是保身乃明智之举,天真又何妨一试呢。 来日方长,她或可同裴时行且行且观。 室内一时寂然,唯有庭中蝉鸣。 今日一论,她未问他所求,他亦未答她所问,可许多东西分明见晓。 长公主眼眸转了转,于夏日昼光中作沉思状,而后恍然叹服道: “裴卿果真风致高远,若叫史官记录,必能将卿之磊落百代流传!” 可她嫌这话不足凸显裴时行的高义,又补一句:“表兄亦是如此出尘之人。” 裴时行故意不受她激,风轻云淡道:“哪里哪里,沈信士神超形越,我等俗人怎可与之列名。” 修长指节却忍不住紧了紧,手中书册也无端折了书脊皱了页。 隔日道清见一向惜书的郎君竟将书页蹂折至此,不由在心头暗暗惊讶。 可见为人夫子并非易事。 欲为长公主的夫子便更是难上加难。 数日前送了桑薛二人出京视事,裴时行身为新政魁首坐镇京师,又自户部调取了历年官册税簿,细察各道疆土、田籍及赋税一事。 待教完妻儿,裴时行继续转至书房,投身于堆山似的籍册之中。 他近来阅视整理下各道盐产与冶铁的数目,又逐一与军输对照,除去荒年蠲免,十三道数字均无异样。 可是—— 裴时行蹙眉审视陇上一道的账目籍册颇久,终于发觉方才的怪异之感来源于何。 这上头的数字实在太过工整。 但凡民生之苦,必受丰年歉岁与战乱等天灾人祸之影响而时时不定。 可陇上道的盐与铁,二者似乎存在某种联结,且这种联结密的过分,甚至不受旁者干扰。 裴时行复在纸上计算过几番,终于搁笔,定坐片刻,取出巡鱼符,预备进宫一趟。 立政殿。 裴时行将方才所生的疑虑尽数禀告,又将账簿与历年的物价权量记录呈上,由皇帝亲自检视。 元承绎沉目翻看片刻,经裴时行指点,果然发现这些看似谐和的数字背后,存在的诸多“巧合”。 皇帝抬目道:“陇上并无世家豪族。” 裴时行听这一句,便知皇帝和他想到了一处:“可陇上之左乃河西,右为陇西,皆有五姓之族。” 盐与铁如今半数收归官营,皆要入官府籍册加收赋税,朝廷每年亦都需划银下放给十三道运盐冶铁,各项数目皆有指标,未达则罚。 如今在这两样上头生了异常,铁本就珍贵,十三道每年的冶铁、锻农具的产量都有要求。 可背后之人竟大胆到了挪用官铁的地步,最有可能便是有人私自冶铁铸兵。 兵器不比寻常农具,必须重重锻造,五火过后,十中存三才能锻兵,损耗极大。 地方官员三年一任,官军更戍轮转换防,亦是以三年为期,若当真有铸兵一事,显然地方豪强望族更可能有这样的实力。 “查。” 皇帝放下籍册,只淡淡抛出这一个字。M.DxszxEd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