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秋初随圣驾来时,已知晓林子尽头有座别致的小花园。 此地因地热极盛,温泉水奔流不息,无论春夏秋冬皆呈现百花齐放的奇景。 只可惜,位于朝臣们小憩的北林区尽头,偏远难行;园内仅设一座简洁的小阁子,除去十天半月的例行修剪打理,基本无人游玩,夜间不设看守。 徐赫曾幻想有朝一日带阮时意领略奇妙景致,没想到,今夜成真。 沿暖流清涧一路北行,二人抵达院门紧闭的园子。 内外均无灯烛,借着清朗银辉,依稀能辨大门上方悬挂的“烟暖”二字。 徐赫紧抱阮时意,径直翻墙而入,稳稳落于温泉河道的石桥头。 周边暖泉环绕,繁花怒放,奇花异草包围着一座四面通畅的小阁子。两侧藤蔓花枝倾垂,飞花流瀑半遮半掩内里桌椅几榻。 徐赫大步奔入,用足尖挑开防尘灰布,轻轻将阮时意平放在木榻上。 阮时意因触感温凉而苏醒,惊觉身处水汽萦绕的阁子,入目满园锦绣斑斓,不由得怔然出神。 绝对是场梦! 目下早春花未发,何来如此繁盛的春夏草木? 徐赫在角落寻出一套灯具,又觉月色迷人,无须做月下把火的煞风景之事,干脆把一大盘杂物塞到墙角。 回望榻上撑坐而起的阮时意,绣银描金的红绸艳如烈火,珠翠奢靡而厚重,莫名让他想起新婚之夜的她。 连迷惘中夹带羞意的醉态,都极为相似。 月下花团锦簇,暖雾时浓时淡,夫妻二人一坐一立,漫长静默酝酿丝丝缕缕缱绻意味。 徐赫喉结滚了滚。 与思念多时的娇妻躲在偏僻无人的角落,长夜悠悠,不能抱抱亲亲,怕是无限煎熬啊…… 他为阮时意舀了半瓢泉水,小心翼翼喂她喝完,自行退开,挪椅坐到朗月映照的边缘,嗫嚅道:“你继续睡,我坐这儿……守着。” 阮时意喝过泉水,反倒清醒了些,忍不住问起连日最忧心的话题。 “三郎,那位……真没发现晴岚图的事?” “没,还夸我额外临摹那幅,改得更有意境……正式任命我代表翰林画院,参加三月末的书画盛事。” 徐赫提及此事,脸上无端闪过几分不自在。 阮时意只留意月光勾勒他的坐姿,为他增添柔柔光华,恍然难辨是人在画中,抑或画中人被摘下。 趁着脑子不至于糊成一团,她大致提了徐府秘道之事,又语带歉然道:“我还没替你修理晟儿,儿子在场……我不想抖出那天的闹剧。” 徐赫错愕,不知该如何回应。 过往的大半年间,他深知自己在徐家已彻彻底底成了局外之人。 阮时意和子女孙辈相处的年月,远比他这个丈夫要多上好几倍,一旦有状况,依照她当母亲、祖母、外祖母的慈爱之心,必然会舍弃他而力保小辈。 他早有心理准备,也无怨无悔。 毕竟,他责任未尽。 然而此时此刻,阮时意却说,“替他”修理长孙?她舍得? 良久,徐赫温言道:“阮阮,那孩子为守护祖母,乃一片孝心。胡闹折腾了点事、酒后失态扯出几句胡话……我丝毫未往心里去,你何须计较? “再说,我在他眼中,乃落魄画师,最多有那么一丁点才华。以他徐家大公子的身份,肯花心思试探我、跟我称兄道弟,可见他胸襟开阔、坦荡正直,是个好孩子。” 阮时意啐道:“你也真是!自家孙子什么都好?画‘王八蛋’夸上天也就算了,结交狐朋狗友闹事也不管?有你这般当祖父的?” 徐赫失笑:“我连父亲都没当过几年,自然不晓得该如何当祖父……” 他这话本是自嘲,到了不胜酒力的阮时意耳中,听出绵绵无尽的悲凉感伤。 她醉眼暗藏泪意,幽幽凝望他半晌。 “三郎,其实……你很好。好得让我觉得,如若拒绝你,我就是个坏老太婆。” 徐赫难以辨别这算是心里话,还是喝多了的糊涂话。 也许,兼而有之? 徐赫抿唇轻笑:“所以……你终于决定,接受我?” “我没想好,”阮时意垂首,褪去所有从容伪装和故作坚强后,无形中滋生出淡淡的委屈,“但……我不是坏老太婆。我只是不想破坏心目中的美好。” 徐赫不解:“破坏?美好?” 她笑颜舒展:“我为你设想了非常完美的未来,等晴岚图的事了结,徐家必定全力支持你。你将以新身份功成名就,名留青史,乃至开创一代流派……但在你的未来,并没有我的位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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